藝術村該有怎樣的“藝術范”
法國藝術家Julien Seth Malland創作的墻畫與金山的田間風景、高速列車一起構成了楓涇獨特的景觀。 資料照片
長三角有一批藝術村。
通過統一的規劃和設計,形成一定規模的藝術家集聚效應,原來并沒什么名氣和特色的小地方,插上了文旅產業發展的翅膀,其中一些成為社交平臺上標注和打卡的“網紅”新地標。
比如,在南京六合雄州鎮有國際畫家村,在合肥市郊有崔崗藝術村,在上海金山區楓涇鎮有中國農民畫村……上個月,溫州市永嘉縣鶴盛鎮上日川村迎來了一批特殊的客人,當中有從英國遠道而來的繪畫藝術家,也有不少國內一流的畫家。活動名為“當倫敦遇上溫州”,鄉村之美被藝術家發現并傳播到海外,引導村民們發現美、珍惜美。
有些藝術村不滿足于吸引藝術家和文藝青年來寫生、來看看,還萌發出產業的味道。比如杭州西湖區的一座原本被關停的水泥廠,聯合中國美術學院和浙江音樂學院兩所知名藝術院校共同打造后,如今成了“藝創小鎮”,形成了以設計、影視科技、動漫游戲等為主的文化產業生態。
鄉村振興能否有點“藝術范”?記者赴南京、合肥、杭州等地,一探究竟。
藝術家們不在“藝術村”里
有些藝術村,看起來很美。
位于南京六合雄州鎮的國際畫家村,曾以“亞洲最大的墻體畫世界”聞名,也一度是文藝青年的“打卡”勝地。可是,近年來,由于藝術品市場的蕭條,藝術家們相繼出走,畫家村的簽約藝術家數量已經從剛開業時的213位減少至不足30位,顯得有些寂寥。
記者看到的“村”均是統一的三層小樓,墻體上有豐富而精致的繪畫,周圍數塊區域環繞,有茶博園、國學園和婚慶禮品城,一些墻體上還有“古玩淘寶城”“陶瓷城”等字樣。不過,記者在“村”里走上一圈,發現僅有兩家畫室樓上亮著燈,大門緊閉,無人應門。大型畫廊、拍賣行、藝術品鑒定中心等藝術設施早已落鎖,透過玻璃可以看到地上一層灰。
“這邊沒什么畫家了,也很少有人來買畫,留下來的都是圖個清靜。”附近的本地村民老劉告訴記者,大約10年前,他在這里開了家小賣部,生意一般,但也夠維持生計,“大多數畫家都打過照面,但這兩年來確實熟面孔越來越少了。”老劉說。
畫家村的運營方,江蘇茉莉文化產業博覽園相關負責人告訴記者,畫家村所在的區域最早叫南京化工商貿城,投資商的意外“跑路”讓規劃向文化產業轉變,但是由于這幾年藝術品交易市場的整體蕭條,畫家村的運營狀況非常不樂觀,計劃中的旅游產業也由于種種原因沒有成形,包括服飾館、民宿館等項目已全部關閉。
畫家村一直在嘗試轉型,但運營方坦言,這么大的體量再加上地處偏遠,暫時沒有太好的辦法。盡管困難重重,但一些人認為,畫家村還有一線生機——還有一個固定小眾的受眾群體。比如畫家村的圖片和視頻,在微博和抖音等社交平臺上一直都有熱度,“再難也想再支撐一下試試。”相關負責人告訴記者。
相比而言,坐落于合肥市廬陽區三十崗鄉的崔崗藝術村的處境,要稍好一些。與南京畫家村完全由企業規劃運營不同,崔崗的模式更偏向于藝術家自發入住并改造房屋,政府進行配套基礎設施建設和管理的模式。
三十崗鄉黨委委員吳芬霞介紹,崔崗藝術村已與50多位藝術家簽訂了合同,30多位藝術家正式入住,目前還沒有簽約藝術家離開。自2013年開村以來,崔崗藝術村舉辦了一系列藝術活動,累計吸引游客超過100萬人次,進一步帶動了當地旅游產業經濟的發展。記者看得出來,多數老房子經過改造已然煥然一新,但使用率卻似乎不樂觀,有的房屋門口掛著文藝范的牌子,但院落里雜草叢生,甚至部分桌椅損壞。有村民告訴記者,平日里,不少藝術家的房屋大門緊閉,只有幾個藝術家長期住在這里。吳芬霞表示,有的藝術家長期在各地采風,可能每個月回來一兩次,而有的人只在村里每次舉辦活動時才到場。
到鄉村又知道怎么畫畫了
“村”里的藝術家們,是怎么想?
在崔崗,胡海林是為數不多常住在村里的藝術家之一。他說起藝術村的“由來”:2012年6月,策展人謝澤來到崔崗村,被村里的安靜和周圍的景色所吸引,便向村民租下了一套閑置房屋并加以改造,開辦了自己的工作室。此后,謝澤在網上發了題為《打造合肥的藝術家村》的帖子,得到了眾多志同道合者的呼應,胡海林便是其中之一。
“那時正好在找房子,想找個僻靜的鄉村過田園生活,但一直沒找到特別合適的,正好有人告訴我說這里不錯,來看了看覺得不錯,談妥了合同,簡單地改造了一下,就住進來了。”他告訴記者,鄉村的景色和氛圍給了他不少創作的靈感,除了冬天特別冷的時候會回合肥市區小住,其他大多數時候他都更愿意住在村里。
胡海林說,自己曾經在加拿大居住,幾年畫不出幾幅畫,可到了鄉村之后似乎突然知道怎么畫畫了。他舉例,他剛來村里時,在院子里種了幾株向日葵,但沒養活。沒想到,死去的向日葵在陽光下反而展現出了一種別樣的生命力——他由此畫了不少向日葵,還舉辦了系列繪畫展,反響不錯。
最近,胡海林又主動與房東交流,把房屋租賃合同續簽了5年。
對于這些外來的藝術家們,村里人起初并不歡迎,也有過一些摩擦。胡海林說:“一開始的時候,我們的行為都是自發的,我們一下子很多人搬進來,村里人心里是有些情緒的,尤其是村子之前‘荒廢’了挺多年,一些村民一直等著拆遷,也許是覺得我們來了,房子肯定拆不掉了。好在當地政府及時介入協調,還出臺了相關規范,所以事情也就圓滿解決了。”崔崗村黨總支書記崔光龍介紹,一些小摩擦主要發生在藝術家們剛搬來的時候,村里人習慣早睡,而藝術家們生活相對隨性,晚上有時聚會聊天,難免打擾到村民。“不過紛爭大多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互相包容理解也就過去了。”崔光龍說。
在胡海林眼里,問題的解決歸根結底還是在于當地經濟的發展和農民收入的提高。藝術村的建設和發展帶動了旅游業發展,村民口袋鼓起來了,人均年收入由4年前的約1.6萬元提升到如今的3萬多元,大家對藝術村的熱情也就更高了。藝術家們的入住,不但推動了政府在基礎設施方面的建設,在某種程度上也改變了村民的一些生活習慣。政府統一修建了新的排污設施,村里的綠地、道路都好了,還建了藝術館等公共空間。
在農村開一家咖啡館
吸引游客、發展旅游之外,人們更期待的是“把藝術糅入鄉村,用文化改變鄉村”。
在浙江杭州桐廬縣,石舍村挺“火”的,它距離桐廬縣城20多公里,雖有青山綠水的別致風景,但與臨近的其他村子相比,并不是很特別,和不少偏遠的村莊一樣,“村里幾乎見不到年輕人”。但近兩年,隨著一批文藝青年的入住,村子正在改變。
改變最早來源于一個年輕人,他叫邢偉彬。邢偉彬在村里人緣很好,他雖然是個“80后”,但村民無論老少都喜歡喚他“老邢”。老邢個頭不高,蓄著胡子,胸前別了個風車形狀的胸針,穿著簡單卻不隨意。4年前,老邢來石舍村創業,開咖啡館。“我能留下來,那么將來肯定也會有更多的年輕人愿意來這里,并且留下來。”老邢告訴記者。
他在石舍村開的咖啡館,取名“灑秀”,一來“灑秀”恰好就是“石舍”的方言諧音,二來也體現出他瀟灑肆意的生活態度。灑秀咖啡館同時又是個藝術空間,一側墻面,有近千冊圖書,分門別類地整齊歸置,吊頂上是美術學院教授們的設計稿,農產品、茶具以及各種不起眼的小物件都被用心地放置,整個空間無不體現出齊整和隨意的有趣對抗和平衡,就像藝術和鄉村,在這里不斷地碰撞又走向融合。
咖啡館大門的一側是落地窗,透過窗子可以看到不遠處的梯田與潺潺的流水,景致很好。如此設計,并不容易。2015年,老邢進村,開始改造村民老宅,但大拆大建不僅讓村民有些疑惑,也有一些抵制。由于咖啡館兩邊的墻體都與隔壁的村民老宅相連,村民擔心改造的大動作一不小心會搞塌自己家的房子。于是,他只能重新砌墻。
咖啡館另一側的墻外,原本堆了村民家的柴火,挪不走,也搬不動。于是,只能改成封閉的墻體而不是落地窗。有意思的是,“過段時間木柴就要搬走了,隔壁可能也要改造,到時候可能又是另一個樣子了。”老邢說話慢條斯理,待人又彬彬有禮,村民也逐漸地對他產生了好感。
“灑秀”開張后,有村民來喝咖啡。他們大多數沒怎么喝過咖啡,不知所以,只是大聲地說要喝咖啡。好不容易點完單,咖啡上來了,喝一口,嫌咖啡太苦不好喝,讓服務的姑娘一愣一愣的。時間長了,雖然當地的村民不愛喝咖啡,但無事時會常來咖啡館坐坐,有時過來聊天,有時也過來看書,或是參加老邢組織的各類藝術活動。村民們開的農產品店和小吃店,老邢也都去吃過。
咖啡館人氣頗旺。記者與老邢交談的半天時間里,咖啡館一直人流不斷,有坐在角落安靜看書的女生,也有前來拍照打卡共度周末的甜蜜情侶,還有帶了解說員的考察團。
時間久了,咖啡館有了人氣,村里的“氣質”也變了。做手工的陳紫畫、陳莫寒姐妹,教授瑜伽的劉穎,插花的蓮樂斌等藝術從業者紛紛前來,石舍村兩年時間里舉辦了60多場文化藝術活動。由于老邢和朋友們在藝術內容上的運營,許多“文藝客”來到這里,帶動了村里民宿、農家樂等生意。
2018年,石舍村接待游客達10.8萬余人次,旅游經營總收入超過2000余萬元。而石舍村的常住人口其實不過百人,藝術村不僅富了,還成了“網紅”。談及“網紅”,老邢顯得謹慎又理智。在他看來,很多藝術村的“死亡”,根源就在于可持續性內容生產的缺失,他并不希望石舍重蹈覆轍。
有活力的藝術村該是怎樣
“一個富有活力的藝術村,總是在傳承文脈基礎上建立,再經過創新而成為地區文化精神的容器。”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化產業研究中心主任花建告訴記者。換句話說,只是單純地引進藝術家形成“抱團集聚”,卻缺少對當地文化傳統和精神的挖掘,或許能形成一時的繁榮,但從長期來看,藝術村的發展缺少文化的根基。
記者按這個思路去探尋,找到了上海金山楓涇的中國農民畫村和紹興嵊州的手工藝藝術村。兩者都有著鮮明的地域特色,并與當地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緊密掛鉤。兩個村子,不太擔心藝術家的“流失”。畢竟,絕大多數藝術家都來自本地。
紹興嵊州的手工藝藝術村植根于當地的特色手工藝文化,集聚了當地有名的竹編、根雕、紫砂等手工藝藝術家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一方面,藝術村的集聚和平臺效應為這些手工藝大師提供了更廣闊的市場和空間。另一方面,在互補和競爭中實現了個人成長和發展的手工藝大師們又進一步提升了藝術村的品牌效應,推動實現兩者的良性循環。2018年,原來的手工藝藝術村整體搬進了新規劃的嵊州文化創意產業園。文創園計劃以原有的藝術村為基礎,整合具有當地特色的文化創意產業。
中國農民畫村位于上海金山區楓涇鎮的西北部中洪村周邊,有趣的是,村內不但有土生土長的農民畫家,也有受邀從吉林、云南等地遠道而來的農民畫家。
曹秀文是上海市“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金山農民畫藝術的代表性傳承人,也是村里的“明星畫家”。雖已年過六旬,但曹秀文精神矍鑠,聲音洪亮,幾乎每天都保持12個小時左右的作畫時間,風雨無阻。據統計,40多年來,曹秀文一共創作了1000多幅作品,其中30多幅作品在國內外畫展中多次獲獎。
曹秀文告訴記者,她從來不擔心畫賣不出去,最擔心的是沒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去表達和展現心中的創意。事實上,在農民畫村里,本地的農民畫家相對受歡迎,畫作也大多銷量不錯。相比之下,外來的農民畫家則有些“水土不服”,有畫家靠著一些補貼生活,他的工作室內,除了畫作,還擺放了不少老家的土特產,不過“銷量也不好”。
藝術村的建設,永遠是在更新和競爭中起起伏伏;興旺衰落,似乎都是再正常不過的現象。去年末,以蒲蒲蘭繪本館IP等“蟲子文化”為特色的“蟲子谷國際藝術村”在南京啟動,長三角的藝術村建設熱度不減,但如何讓鄉村振興和小城鎮建設更有“藝術范”?還要繼續探索。
編輯:崔京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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