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該怎樣走入公共生活
我們對建筑的批評更多是主觀性批評,喜歡或不喜歡、丑或美,而沒有涉及建筑的文化批評和技術批評。
“標志性建筑需要回答兩個問題:從歷史價值層面講,其文化意涵代表的時代精神是什么,從建筑學層面而言,有何種革命性成果。”國家一級注冊建筑師、清華大學建筑設計院教授級建筑師季元振在接受記者采訪時,針對“城市標志性建筑”首先提出上述命題。在其專著《建筑是什么:關于當今中國建筑的思考》中,季元振對近年來普遍存在于中國建筑中的問題進行解析,其建筑批評的緣起由長期建筑設計、工程實施和教學實踐出發(fā),透過對建筑思想史的梳理與解析,對實踐中產生的豐富問題進行探究和回應,提出“科學的、人民的、推動文化發(fā)展的”建筑價值觀。
建筑的現(xiàn)實性
記者:談論形式奇異的建筑時,對其持肯定態(tài)度的人會引“埃菲爾鐵搭”這個例子。 “埃菲爾鐵塔”能否作為形式奇異之建筑最終進入歷史的正當案例,為什么?
季元振:埃菲爾鐵塔為什么能被歷史承認,它有兩個意義:一個政治的意義是紀念法國資產階級革命一百周年,是一個紀念碑。歷史已有定論,法國大革命是最徹底的資產階級革命,如果我們肯定這場革命,就需要肯定這個紀念碑。埃菲爾鐵塔本質意義上不是建筑,它沒有建筑的功能,同樣“生命之環(huán)”也不是建筑,如果把它當作藝術品來審視其價值,則需要回答一個命題:“生命之環(huán)”究竟紀念什么?
另外它還具有建筑革命的意義,代表了未來建筑向當時落后的建筑思想的挑戰(zhàn)。埃菲爾鐵塔的勝利,恰恰不是形式上的勝利,而是新的建筑思想的勝利。是建筑告別“磚石結構”時代向“鋼結構”時代推進的里程碑。它所蘊涵的建筑思想的可貴之處在于——它的結構形式符合高層建筑結構受力特征,因而實現(xiàn)了在當時技術標準下的、在最少耗材前提下,實現(xiàn)這一高度的最合理的建筑形式。是建筑形式與結構形式的完美的結合。這種結合是20世紀現(xiàn)代主義建筑設計的重要思想。
標志性建筑本身應該是優(yōu)秀的建筑。它有合理功能、先進的建造技術以及豐富的文化意涵。例如美國的圣路易斯大拱門,是紀念美國西部大開發(fā)的紀念碑,同時它是有功能價值的,它上面可以俯瞰城市,下面有博物館。圣路易斯大拱門高190米,跨度190米,最省材料地跨越如此距離,是最合理的形式。它不僅形式完美,非常漂亮,同時也是科技的勝利。而“生命之環(huán)”既缺乏明確的紀念意涵,也沒有建筑材料或技術發(fā)展上的意義。
記者:建筑的標新立異,根植于怎樣的文化價值觀?具體到中國,對形式的追求,對應的是一種什么心理?
季元振:中國的建筑在過去是不可能標新立異的,西方城市標新立異的建筑其實也不多。標新立異建筑的出現(xiàn)與“商業(yè)文化”有關,到了國內又與“官場文化”結合,這兩種文化捆在一起,讓怪異建筑暢行無阻。
在這樣的語境中,建筑仍然是異化的。我們需要回到“什么是好的標志性建筑”這一問題:標志性建筑在城市歷史中是有意義的,它代表了一個城市一個社會的價值觀。在今天的中國,在建造城市的標志性建筑時,我們首先應該回答以下問題:我們處在一個怎樣的時代?我們的建筑要具有什么樣的標志性?為什么要建?我們的投資從哪里來?
理解建筑
記者:批評的聲音一直都有,但建筑的價值觀和建筑行為卻永遠是“兩張皮”,互不理睬。就建筑批評而言,失效或失去意義的根源是什么?
季元振:爭論的雙方在討論問題時,往往都是從形式到形式,雙方都把建筑視為形式問題、喜好問題,主觀性的問題是無法討論的,我們對建筑的批評更多是主觀性批評,喜歡或不喜歡、丑或美,而沒有涉及建筑的文化批評和技術批評,爭論雙方都在談個人喜好,而建筑問題最難的是我們對建筑的理解。另一方面,民間的批評有的也非常中肯,但往往得不到掌握建筑命運的官方的支持。
記者:追求建筑形式,認識不到建筑形式和建筑功能之間相互依存的關系,是否能從對建筑的認知中找到解釋這一現(xiàn)象的邏輯?
季元振:建筑回歸功能是理性建筑觀的核心思想。“形式追隨功能”這是西方現(xiàn)代建筑界普遍認同的價值觀,是現(xiàn)代主義的思想核心之一,現(xiàn)代主義革命的源頭發(fā)生在19世紀下半葉,中國沒有經歷過這一場思想革命的滌蕩。
我們對建筑的認識延續(xù)著幾千年累積下來的觀念,中國的傳統(tǒng)建筑類型中缺少功能復雜的單體建筑。這是因為中國傳統(tǒng)封建社會缺乏社會性的公共生活,往往以家族為中心。中國傳統(tǒng)的家族祠堂、廟宇、族群的建筑院落,乃至廟堂和帝王宮殿雖然豐富多彩,但是在單體形制上相對較為單一,與西方建筑很不相同。
中國的傳統(tǒng)建筑在解決復雜功能問題時,主要是通過規(guī)劃的手法,將簡單的單體組織成院落,很少在單體建筑上做文章。
歐洲人的歷史很大一部分在公共空間中完成,是公共的生活,比如,羅馬時代已經有斗獸場這樣的公共單體建筑了,后來的教堂、法庭、市集,這些單體建筑需要具備復雜功能,做斗獸場的建筑師需要有怎樣的思維?最基本的需要考慮清楚建筑的功能、流線(觀眾走哪兒、角斗士走哪兒)以及觀眾的視線等。
復雜功能的建筑在中國的傳統(tǒng)建筑中從未出現(xiàn)過,造成很多中國人沒有認識到形式和功能的關系。中國建筑在封建社會等級上有嚴格的規(guī)定。同時由于中國傳統(tǒng)木結構建筑的過早定型,也阻礙了建筑技術的進步。這樣的建筑觀念給民眾理解建筑造成一些問題:一是在某些人眼里建筑成了身份和等級的象征。二是很少從功能和建造技術方面去思考建筑形式的改變問題。三是許多人把建筑形式和功能問題割裂開來,脫離功能去孤立地討論建筑的形式問題。
記者:歷史需要新建筑,新和舊的并置中城市的文脈要不要考慮?如何考慮?
季元振:文脈是一個建筑與周圍建筑的關系。大意是這樣的:一個建筑的產生要與其周邊的建筑發(fā)生關系,要能夠鑲嵌進既有的建筑中,發(fā)生對話關系,文脈靠什么實現(xiàn)?和諧的建筑關系不一定要求所有的建筑是同一種風格,重要的是處理好相鄰建筑的尺度、體量、色彩、比例等關系,而且在設計和建造水平上都是高質量的,不同風格的建筑是可以和諧共處的。到了一個高度才能對話,水平參差的事物放到一起,發(fā)生關系,只會產生滑稽效果。
建筑的最高境界是“多樣、統(tǒng)一”,只有“同一”就不生動了,“多樣、統(tǒng)一”就靠文脈來實現(xiàn)。圣馬可廣場,被譽為“歐洲的客廳”,世界公認的最好的廣場,陳志華先生的文章有過精辟分析。不同風格、不同時代建造的三個建筑和諧相處,在此“建筑風格”只是談論建筑時的標簽,而建筑間的關系是否和諧則依靠建筑的內在語言。
還有一個例子,貝聿銘設計的波士頓漢考克大廈,與波士頓圣三一教堂一街之隔,這是建筑上的一個很有名的例子。貝聿銘是怎么處理的?他說:“我要讓它消失。”他用淺灰藍色的鏡面玻璃來降低建筑視覺上的體量,通過鏡面隨天氣變化出現(xiàn)的深淺明暗和教堂倒映在大廈墻壁上的影像產生豐富的視覺體驗。不同風格的建筑放在一起所產生和諧的關系,就像兩個風格不同,但演技相當?shù)慕艹鲅輪T同臺,懂得自我抑制是關鍵,這樣才能相互激發(fā),把對方最好的戲調動出來而絲毫不搶戲,如果有一方搶戲,說明他的演技還不夠純熟。
編輯:dai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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