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園林是一門綜合性的藝術(shù),它是由山水地形、花木建筑、詩文碑刻等構(gòu)成要素按照一定的美學規(guī)律與科學規(guī)律而建造成的四維時空。在平面構(gòu)圖、時空構(gòu)建以及意境構(gòu)思上它比繪畫、雕塑、建筑等門藝術(shù)要復雜得多。從創(chuàng)作上說,會畫的人未必會造園,雖然兩者親緣相近,但各有所長。李漁《閑情偶記》云:“磊石成山,另是一種學問,別是一番智巧。盡有丘壑填胸、煙云繞筆之韻士,命之畫水題山,頃刻千巖萬壑,及倩磊齋頭片石,其技立窮,似向盲人問道者。故從來疊山名手,俱非能詩善繪之人。”可見,造園技法對園林藝術(shù)是多么地重要。古時文字記載的“園論”大都是關(guān)于造園技藝或設(shè)計法則的論述,即對園林形式美規(guī)律的研究。當然這些技法的形成與運用如小中見大、以低襯高的對立統(tǒng)一規(guī)律,“道法自然”,因借自然的審美智慧以及強調(diào)整體之和諧的美學原則等,實際上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審美意識對園林藝術(shù)的影響和滲透。

　　造園必先相地,只有“相地合宜”才能“構(gòu)園得體”。①計成于《園冶》中將造園用地分為山林地、城市地、村莊地、郊野地、傍宅地、江湖地等六種。

　　1.山林地:有高有凹,有曲有深,“自成天然之趣,不煩人事之工”,為園地之最勝。造園時只需“入奧疏源,就低鑿水,搜土開其穴麓,培山接以房廊”,因山就水點綴亭臺樓閣,依水流向設(shè)置池沼溪澗,“竹里通幽,松寮隱僻”,②山林之勝即可出之。山林地造園如無錫惠山寄暢園、蘇州虎丘等。

　　2.城市地:自然景色先天不足,如欲造園,當選幽偏之處,“鄰雖近俗,門掩無嘩”,貴在顯處尋幽,鬧中取靜。界墻高筑,以隔內(nèi)外,粉壁為紙,花木點染,架屋隨基,安亭得景。院廣堪梧,堤灣宜柳,虛閣蔭桐,清池涵月。芍藥宜欄,薔薇宜架�！捌�山多致、寸石生情”,③倘能于視線開闊之處,建樓臺以供登臨,則遠山近水,寺院塔影皆可盡收眼底。城市地造園在江南園林中隨處可見,如上海的豫園,揚州的個園,南京的瞻園等。

　　3.村莊地:為古之樂田園者所好�！皥F團籬落,處處桑麻,鑿水為濠,挑堤種柳;門樓知稼,廊廡連蕓�！雹苁�畝之基,開池者三;七分之地,壘土為四;無論高下,栽竹為宜�！疤依畛甚�、樓臺入畫”,圍墻編棘,曲經(jīng)繞籬,“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當是村莊地造園之典范。

　　4.郊野地:當選離城不遠,往來方便之處。“平岡曲塢,疊隴喬林,水浚通源,橋橫跨水”已具園之雛型。造園時只須筑墻習池,開荒引流,理頑石,支小橋,“溪灣柳間栽桃”;“屋繞梅余種竹”,⑤既具幽趣,更見深情。山水清音,鳥語花香,為郊野園林之所長。

　　5.傍宅地:傍宅地造園不僅可以護宅,而且游賞方便。在我國,這種園林形式最為普遍。無論城市、農(nóng)村,房前屋后種花植樹已成習慣,其造園形式自由、隨意。

　　6.江湖地:“悠悠煙水、澹澹云山,泛泛魚舟、閑閑鷗鳥”煙水云山,魚舟鷗鳥,天然景觀,盡在眼前。倘于“江干湖畔,深柳疏蘆之際,略成小筑”,⑥即可形成遼闊、壯麗之園林景觀,如杭州西湖的“三潭印月”,浙江嘉興南湖的“煙雨樓”等。

　　總之,“凡結(jié)林園,無分村郭,地偏為勝”,⑦計成的這句話,可謂道出了園林相地之要訣。在古人看來,相地是很重要的,相地在地理位置上決定了一座園林或一個勝地勝景的基本面貌。相地不純是審美的,在古人那里,原初與帶有迷信成份的風水觀念糅合在一起。

　　所謂“因借”,“‘因’者:隨基勢之高下,體形之端正,礙木刪椏,泉流石注,互相借資;宜亭斯亭,宜榭斯榭,不妨偏徑,頓置婉轉(zhuǎn),斯謂‘精而合宜’者也�！�借’者:園雖別內(nèi)外,得景則無拘遠近,晴巒聳秀,紺宇凌空,極目所至,俗則屏之,嘉則收之,不分町田重,盡為煙景,斯所謂‘巧而得體’者也�！雹唷耙蚪梵w宜”為歷代造園者所采用,而由計成總結(jié)歸納作為造園的首要技法而提出的。

　　“因借”作為造園技法主要的美學原則,在于造園宜“因地制宜”,即依所在的地理、地形、地貌、地勢設(shè)計園林。順應于自然,不違逆自然條件而強作構(gòu)建。同時,要求園林內(nèi)部的山石、水域、道路、花木以及建筑各景點之間相互巧借得體,通過一定技法將園外景致“借”入,構(gòu)成一個和諧而充滿生命意蘊的園景整體。

　　唐代白居易的廬山草堂,“三間兩柱,二室四牖”,木不加丹,墻不加白,土戚階用石,冪窗用紙,竹簾�脦�,可謂樸素、簡陋之極。但景致卻豐富無比,“春有‘錦繡谷’花,夏有‘石門澗’云,秋有‘虎溪’月,冬有‘爐峰’雪,陰晴顯晦,昏旦含吐,千變?nèi)f狀”(白居易《草堂記》)。得景之法全在一個“借”字。

　　宋代蘇舜欽移居蘇州所建的滄浪亭僅建亭一座,而其園景三面皆水,臨水架橋,“草樹郁然”、“雜花修竹”,林木虧蔽,也全得利于園址。

　　明代鄭元勛所建的“影園”,為城南廢圃,園址內(nèi)無山,“但前后夾水,隔水‘蜀岡’蜿蜒起伏,盡作山勢,環(huán)四面柳萬屯,荷千余頃,萑葦生之,水清而多魚、漁棹往來不絕。春夏之交,聽鸝者往焉。以銜隋堤之尾,取道少紆,游人不恒過,得無嘩。升高處望之,‘迷樓’、‘平山’皆在項臂,江南諸山,歷歷青來,地蓋在柳影、水影、山影之間(鄭元勛《影園自記》)�！苯杈疤烊�,全不費半分資財,而可得揚州城之諸名勝、自然之美景。

　　借景有遠借、鄰借、仰借、俯借、應時而借等5種形式。“遙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里一青螺”(劉禹錫《望洞庭》)為遠借。遠借與鄰借是就視距之遠近而分的。遠借需要有登高或臨水的觀賞條件,其景物一般只有一個大體的輪廊,色彩多偏于灰暗。鄰借指借取周圍的景色,一般以矮墻、漏窗、柱廊、門窗等來溝通和傳遞信息。仰借、俯借是就園林所處的位置或觀賞者視線的高低而言的。“夾蒼借天,浮廊可渡”,⑨藍天白云、高樓寺塔、飛鳥花樹,均可成為仰借的景觀。而居高臨下所見的景物均為俯借�！案┮暷媳眱煞�,宛若雙錐朋立。長江帶繞,西湖鏡開;江上帆檣,小若鷗鳧,出沒煙波,真奇觀也”(張岱《西湖夢尋·卷五·五云山》)。又“山石為池,俯于窗下,似得濠濮間想”,⑩二者均為俯借,前者登高俯視故景物變小,所謂“登泰山而小天下”,正是高山俯視之效果。居高臨下,視野寬闊,易生凌云之志。而俯于窗下,臨池觀魚,則人魚相樂,親切宜人,亦覺趣味無窮。

　　遠近、俯仰之借,并非彼此分離,毫無關(guān)系。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滲透,互為映襯,如登樓觀賞:銜遠山,吞長江,浩浩蕩蕩,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范仲淹《岳陽樓記》)上下左右,遠近高低,凡視線所至均為之所借。故園林中常建高樓聳閣以供眺望借景。

　　“應時而借”,強調(diào)景觀和四季變化。園林中的山石、樹木、花草隨季節(jié)的變化而呈現(xiàn)出有規(guī)律的景象,故造園時常利用這一屬性來形成季相明顯的景觀。計成于《園冶》中于此論述最為詳細。應時而借常以季相明顯的植物來作“引子”,如春蘭秋桂,夏荷冬梅等,目的在于使園林富有時間感和生命的魅力。

　　相地因借的原則貫穿于造園的全過程。建筑立基、山池定位、游路選線、花木栽植,全憑相地得宜,因借之巧�！案叻接�就亭臺,低凹可開池沼”,“絕澗安其梁,飛巖假其棧”;是就建筑、池沼、橋梁而論的;“新筑易乎開基,只可栽楊移竹;舊園妙于翻造,自然古木繁花”,“多年樹木,礙筑檐垣;讓一步可以立根,斫樹椏不妨封頂”,“院廣堪梧,堤彎宜柳”,“芍藥宜欄,薔薇未架”,是敘蒔花種樹之要訣�？傊�,“因”是指因地制宜,隨地勢之高下,“宜亭斯亭,宜榭斯榭”,就基址之大小,“如方如園,似偏似曲”;一切全順其自然。“借”則是不分內(nèi)外、遠近,“極目所至,俗則屏之,嘉則收之”,一切景物皆為我所用。天時地利,自然人工,只有搭配和諧,考慮周全,方能構(gòu)園得體。故計成于《園冶》中反復地論述借景,“構(gòu)園無格,借景有因”,“夫借景,林園之最要者也”�？梢�,借景是多么地重要。

　　相地因借是人們在生產(chǎn)生活中總結(jié)出來的生活智慧�！耙颉敝饕�是人對自然的順應與改造,其中包含著自然對人的限制和人對自然的順從,在此基礎(chǔ)上充分發(fā)揮人的主體審美能力。而“借”則是一種人主動控制自然、調(diào)動自然的審美活動。借助自然就會事半功倍,白居易的草堂、蘇舜欽的滄浪亭從造園實踐上驗證了這一點。

　　另外,至遲在明代,“借”已轉(zhuǎn)化為一個具有審美意義的概念�！敖琛辈⒎鞘�去自我,恰恰是借助相關(guān)因素來達到美的創(chuàng)造。羅貫中寫《三國演義》,以天、地、人三者的和諧來論國家大事,其中借的思想極為明顯。毛宗崗評《三國演義》用“借”來贊孔明之智慧,“孔明用計之妙,善于用借。破北軍者,即借江東之兵;而助江東者,即借北軍之箭。是借于東又借于北也。取箭者,既借魯肅之舟;而疑操者,復借一江之霧,是借于人又借于天也。兵可借,箭可借,于是乎東風亦可借,荊州亦無不可借矣�！币虼�,“借”成了智慧的一種表現(xiàn),天地萬物為我所借,為我所用,正是在借的成功中,人的主體精神得到了充分的肯定和提升,無論是造園者還是觀賞者,善于借景,均易進入一種自信、愉悅的審美境界,因為人的本質(zhì)力量在對象中得到了體現(xiàn)。

　　借景還是一種體現(xiàn)“畫意”的景觀構(gòu)思技巧。門窗本為出入通行、通風透氣之用,在園林中卻成為展現(xiàn)園景的“畫框”。山水花木的四季變化,本是自然的規(guī)律,在園林中卻被組合成特有的“天然圖畫”。遠山塔影、飛鳥流云,本無知覺,自在無為,卻被納入人們的生活環(huán)境之中。對自然美的熱愛,對無限時空的向往,正是人們運用借景手法造園的心理原因�！白匀幻腊凳旧�活”,生活是美的源泉,借景將美與生活緊緊地紐結(jié)在一起,借景之法,極大地開拓和豐富了園林美的境界。